庚子年三月,天降大雪,灼灼桃花飘零。南徐湖抱住了雪,抱住了桃花的泪。每一滴湖水都是苍生的眼泪凝成,假如湖不见了,我们的眼泪便流干了。
湖,在南徐路68号,被无数的植物和动物养在这。我姑且叫她南徐湖。
与南徐湖邂逅很偶然。五年前中秋,一个黑漆漆的晚上,南姐带着我们一行四人去湖边散步,湖水在远处的灯光下发出幽蓝色的光。那时我对南徐湖还一无所知。五年的光阴,湖长胖了许多,岸边的植物丰盈起来,引来了众多活物。
那一年仲夏我要离开南方。和南姐在湖边的合欢树下告别。我们在湖边的草亭子里看湖心的水鸟,我说水鸟像个问号,她却说像逗号。我们约好写一篇同题的小文,各自佐证水鸟的姿势。她很快写好发到网上,而我的字沉没在湖底五年了。直至今日才觉得,有些债是一定要还的,比如这篇文债。
这几年中我们各自都去了很远的地方,她去了千里之外的美国。在瓦尔登湖边,她想念南徐湖的草木和水鸟,南徐湖成了瓦尔登湖,瓦尔登湖成了南徐湖。我们隔着时差,在白天或夜里讨论《瓦尔登湖》中的段落:时间决定你会在生命中遇见谁,你的心决定你想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,而你的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。在异乡,只要看见水,我们就会想起南徐湖,离开它是为了早日走近它。当我们重新在湖边相见时,人生经历的事太多。温润的湖水拥抱着我们,心终于尘埃落定,回到湖边如回到故乡的土地。
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立场,水鸟无论是像逗号,还是问号,只是我们的立场不同。
在湖边,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原样,我们的样子就是树的样子。一座大楼在百年以后会化成灰烬,但南徐湖和湖边的植物们会生生不息。
一个人就是一棵移动的树,一棵树就是一个移动的人。人终活不过一颗树。无手无脚的树用另一种方式行走于天地间,带着生命的激情与热情去流浪。而湖边的鸟们充当了树木的手脚,并把它们香气带走,殷勤地衔走了树木花草们的种子。上帝给了鸟类轻盈的翅膀,造物方让树的根扎进大地的深处,树和鸟动静相宜,它们好似天生的生命共同体。鸟在大地上没有根,它的把根安放在我们望不见的天堂;树没有翅膀,树的翅膀在泥土里。鸟希望带着树木飞一回,让树在天上活一回,而树呢,它想让鸟永远留在大地上才踏实。这是一个生命与生命之间接力的悖论。
一棵树的立场是根植于自然,枝干努力地向上,根向下,再向下,才能长成一棵像样的树。我想做一棵树,也想变成一只鸟,能上天,能入地。这简直是心灵的虚妄之思。人的立场往往自命不凡,凌驾于自然法则的铁律,所以有些人扎不下根,也无法飞得高。这样的凌驾少了纯粹。
我认得湖边的青梅树就已经很知足了。它们二月里开花散叶,三月里果子有小拇指大,五月里可以采摘了泡青梅酒,秋风乍起时开坛,那个香。这是一个人对一棵梅树的感恩记忆以及生而平等的平凡记忆。
万物备我所用。
南徐湖北边的大楼在建造时设计成“日”字形。据说是根据风水大师的指点,大师知道南徐湖才是日字楼的精魂。日字楼中间的空洞可以将湖水的泽气和草木的清香气吮吸进去,再吐到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里,飘荡进日字楼的每一个房间里,以大泽之气滋养建筑物中人们的精气神,给楼里擅长于吟诗作赋的人以灵感。抬眼远望,烟波浩渺的湖边,雀跃着多少生灵,勃发的水气穿风而过,向房子里的人们奔涌而去,给他们以欢喜的心。
南方有佳木,微风徐徐来。他们同为这方大地上的子民,下班后步出大楼,像鱼一样先游进食堂进完餐,然后游向湖边的树间,水边,草亭子里,湖水边的草木因此生动起来,一湖的水往脚边袭来。日字楼除了吸大泽之气,更吸人气,在里面呆久了,身上的阴气难免加重,午后到湖边来接点纯阳之气正当时。
暴雨横空而下,飓风的手掌扑打着树,繁花落尽,水边的菖蒲、芦苇扭着腰肢,尽情地摇着头,湖水抱着惊恐的水鸟,水草,鱼,螺蛳们,让它们躲进她的怀里。雨也是湖的亲人,一场雨会把湖养得白白胖胖的,湖边的植物们越发清亮。雨的恩泽感动着它们和他们,此时众鸟欢歌,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望望湖水和这里的生灵们。
雨过天晴,湖水和植物们抱着岸上行人的脚步,鸟为他们引路,看着他们笑容满面地漫步,叫得更欢畅。绕湖而走的人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,只想把心浸泡进湖水里。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,湖水知道,水鸟和草木们早知道人想说什么,止语最好。
湖水是水鸟的先知,水鸟是人类的先知。水鸟可以是先知卡夫卡,康德,博尔赫斯,可以是你和我,让每一个平凡的人拥有自然的天赋与荣光。水鸟熟悉湖水一样熟悉着我们,可我们是否熟悉它们。在我举起手中的手机对准水鸟的时候,它把玲珑的身体藏进水里,潜游到我看不见它的地方,几分钟后,它又从另一个地方冒水面。
在一只鸟的面前,我是一个羞愧无知的人。
湖边的树林里有一只鸟的叫声音非常的奇特,能把人的魂给勾走。那声音并不婉转,音节简单,很有力道。像是在呼唤同类,又像是在呼唤楼里的人,它只是想和人类打声招呼而已,或者是在尝试着说人话。为什么这么说呢,因为它只在一片固定的树林子里呼唤,声声如歌,让听者顿觉欢欣鼓舞。如果是这样,这世间的语言谱系更应该增加鸟类的语言,这种古老的语言失传已久,如果能破译它们的语言,人类是否能知道更多大自然界的天象,可免除多少的灾难。
最纯粹的语言是来自先知的,从天而降的智慧种子,它给我们提供了通向另一个宇宙的通道,并远离一切的疼痛、天灾人祸,比如现在的新冠状病毒,如果我们能听懂鸟的语言,一只鸟就可以给我们指明长生的方向。
某一日和日字楼十八层的友人谈起“想象”一词的内涵。他说如何能把一个无中生有、想象中的事物立在大地上。我们讨论了一个多小时谁也说服不了谁,甚至把法国古斯塔夫勒庞、马克斯韦伯的理论都搬了出来,还是陷入无解的死结中。今天在南徐湖边,我豁然开朗:所有的想象伦理,都可以在湖边找到:它是一个大音稀声、大象无形的古老事物,它无处不在,无所不能。喏,不就是我们在湖边看到听到感受到的这一切想象中的图景吗。
鸟们在用心地经营自己的生活,无论是在湖水里,还是在岸上的树林子里,在短暂的时空中享受属于自己的自由天空。它们用最热情的声音把楼里的人们引向湖边,引到水边的树林里,与它们一道共享这天伦之乐。在广阔的天空下,顺着湖水信步向前,去与一棵树,一丛芦苇,一枝菖蒲接头。至于鸟,它总是会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走走停停,当它从你的头顶飞过时,你能感受到天空中到处是翅膀飞过的声响,如四月的裂帛。
一个写鸟写植物的人是幸福的。这远比写人要容易得多,它们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,有着纯粹的自然之善根,你只要把一颗纯粹的心交给它保管就能写出生命的华章。可是写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,人的长相永远没有植物和动物耐看,这是因为很少有人能拥抱自然的心,即使少数人有,在世俗的大染缸中浸泡久了,灵性很快消散。这不仅是人的个性充满了不确定性,而是人对自然作恶的手段越来越高明。写不好一只鸟和写不好一个人一样,都是对生命的大不敬。写好一个好人是功德,把一个恶人写成好人是罪过。鸟类和草木常看常新,到哪里去找常新的人呢。
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一片湖,滋润着我们的生命,成为我们的理想,让我们像尚未出世的婴儿,在它的子宫里摇晃着成长。
近两年中,南徐湖里的许多鱼是人们放生的,它们带着人的愿望与湖水结缘。这世间一切,皆是我父母,杀生如杀我父母。一切地水,是我先身,一切火风,是我本体,放生的人,必懂得生生受生。从政府禁止捕捞的行动上看,南徐湖目前称得上是纯粹的湖。
湖边的小路,有些是水泥路,有些是石板路,从石板缝隙中长出来的杂草,在无数双鞋底的踩踏下更加刚劲有气势。冥冥之中,我们会遇见的每一株植物,都是我们现在和过去的样子,更是未来的样子。当我们的记忆被清零的那天,它们将代替我们活着。
人之所以成为人,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。仅从与湖水缠绕着的苔藓和草丛中生长的苔藓来作为参照,人的灵性在经过大灾之后,正在慢慢觉醒,能保持多久难说。环湖一周,欣喜地看到,在没有人走过的地方生长着许多的苔藓。在亿万年以前,大地上是一片藻泽地,苔藓和湖水共生,主宰着这方大地。水底与陆地上的苔藓摇曳生姿,它们在诉说着亿万年以前的古老故事,每一块苔藓里都有人类的记忆。
水边的菖蒲,到五六份的时候便会长成气势,三月的风把湖水扬起,放下,再扬起,再放下……水鸟像极了湖面上的一叶小舟。
在行走的过程中,人类的脚步一直与水共生,走着走着,有时会把自己走丢了,找不回原来的自己。今年的桃花和明年的桃花都不尽相同,尽管在同一棵树上开放。花开花落的过程中,我们感受不到它们的感受,它们的感受隐藏在岁月的轮回中,我们没有慧根见识到。正胡思乱想着,湖边的激越的水声打断了我的思绪,是一条被水草缠住身子的鱼,它正使出全身解数跳跃,苔藓蒙住了它的嘴巴,它感到了窘迫。目送它成功地跳出水草,游向宽阔的湖心。我和它也许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人,那激越的身姿,与某位逝者的背影何其相像。这样的背影,总会带给我们许多生命的启示。
一片没有水草和苔藓共生的湖是寂寞的,它们是湖水的知音,那清新的水拥抱着丰姿灼灼的水草,柔软的苔藓在草间涌动,它们成为水鸟与鱼群的宫殿。
我曾背着一把丝瓜种子来到南徐湖边的树下播种,没有水浇灌,我想用口水濡湿它们。总共种下了八十一粒种子,渴望它们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后存活下来。当然一棵没长出来,它们在园丁的眼里成了异类。
日字楼的正前方有两棵大柳树,有一年的大雪把柳树的主杆压断,它苟活了三年才重返人间,在阳光雨露和湖水的滋润下活成一棵健康的树,另一棵柳树依水而居,歪着身子,孩子们总喜欢爬上去与它合个影,像和自己的祖先合影。柳树全身是伤,深深的树洞张着大嘴接纳了孩子们。多少年以后,孩子们也许记不住这棵树,但湖边的这棵树,一定会记住他们的模样。
我确信每一滴水,一棵树,一朵花都是有记忆力的,如果没有记忆,我们怎么能活得下去。
(作者:钱兆南)